一转眼，小柏已经从小学毕业，进入了县城的实验中学。教室从一楼搬到了三楼，课桌抽屉里不再塞满彩色铅笔和橡皮泥，取而代之的是写满笔记的练习本和偷偷传递的纸条。
“小柏，帮我值日好不好？我今天要去补习班。“
“小柏，借我抄下数学作业吧，就这一次！“
“小柏......“
这样的请求几乎每天都会出现，而小柏的答案永远都是点头。母亲常说她“耳根子软“，但小柏知道，自己只是害怕拒绝后看到对方失望的表情。每当这时，她就会想起母亲挂在厨房的那幅十字绣——“与人为善“四个字用粉红色的线绣成，边上还缀着几朵小花。
初二的春天，小柏的日记本里开始出现一个名字：陈默。作为班长兼篮球队长，陈默就像教室窗外的梧桐树，挺拔、耀眼，让人无法忽视。他的作业本总是第一个被收齐，他的三分球总能引来女生们的尖叫，就连他随手扔在垃圾桶里的草稿纸，都有人偷偷捡起来收藏。
小柏的暗恋藏在无数个微小细节里：故意绕远路经过篮球场时放慢的脚步，收作业时指尖若有若无的触碰，还有每当陈默在课堂上发言时，她钢笔尖在纸上洇开的墨迹。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，她鼓起勇气坐在离球场最近的看台上，假装看书实则偷看陈默打球。当陈默投进一个三分球转身微笑时，小柏确信他是在看自己——直到班花林小雨跑过去递上矿泉水，她才意识到那笑容从来不属于自己。
毕业那天，小柏把写了三年的日记本埋在了校园最角落的那棵银杏树下。风吹过时，树叶沙沙作响，像是在嘲笑她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。
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，父亲只说了句“师范好，省钱“，母亲则忙着给亲戚打电话报喜。小柏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不上不下的分数，突然想起陈默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的志向——“BJ，金融系“。他们的距离，从课桌到讲台那么近，又从南方小城到首都那么远。师范学院的宿舍比小柏想象中要旧，墙壁上还有上一届学生留下的贴纸痕迹。开学第一天，室友们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社团招新。“听说学生会主席张伟特别厉害，大二就当上了主席。““他女朋友是文艺部的部长吧？““早分手了，现在好多女生追他呢......“小柏默默整理着床铺，心想这种风云人物和自己永远不会有什么交集。直到迎新晚会上，作为文娱委员的她被迫上台表演诗朗诵，紧张得手心冒汗、声音发抖。下台时，她差点被台阶绊倒，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。“朗诵得很有感情。“穿白衬衫的男生微笑着说，眼角微微下垂，“我是学生会主席张伟。“那是小柏第一次近距离看张伟。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，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，扶着她手臂的掌心温暖干燥。后来小柏回想起来，或许就是那一刻的心跳加速，让她再次陷入了讨好型人格的怪圈。他们的“偶遇“渐渐频繁起来。图书馆、食堂、操场......张伟总是能“恰好“出现在小柏身边。一个月后的雨天，当张伟把伞倾斜向她那边时，小柏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“做我女朋友吧。“张伟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，“我觉得你特别温柔懂事。“
小柏没有告诉张伟，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表白。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，就像过去无数次对别人的请求点头一样自然。恋爱中的小柏比以往更加努力。她熬夜帮张伟修改学生会竞选演讲稿，替他整理永远杂乱无章的会议记录，甚至默默忍受其他女生投来的敌意目光。有次部门聚餐，张伟随口夸了句某道菜好吃，之后每次约会小柏都会点那道菜，尽管她自己吃了会胃痛。“你这样会把他惯坏的。“室友小林看不过去。小柏只是笑笑，继续熨烫张伟皱巴巴的衬衫。她太害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“被需要感“，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，明知它可能带自己去不了岸边，却怎么也不敢松手。大四上学期的某个雪夜，小柏在学生会办公室外听到了真相。透过结霜的玻璃窗，她看见张伟和副主席勾肩搭背。“你还和小柏在一起啊？她不是毕业就要回那个小县城吗？“
“现在分手谁帮我写年度总结？等答辩完再说。“雪花落在小柏颤抖的睫毛上，融化成冰冷的水滴。她想起上周母亲电话里的叮嘱：“毕业就回来，你爸托人给你找了实验小学的工作。“那一刻她突然明白，自己从来都不是张伟未来的选项，只是他大学生活中一段方便的插曲。毕业典礼上，张伟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，他的领带还是小柏帮忙熨的，折痕利得像刀。合影结束后，他轻描淡写地说：“我们就这样吧。“小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却还是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：“祝你前程似锦。“回到家乡的小柏成了实验小学最年轻的语文老师。她住在父母单位分配的老旧家属院里，每天沿着相同的路线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。母亲开始张罗相亲，父亲则关心她什么时候能转正加薪。二十二岁生日那晚，小柏正在批改作文，隔壁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和女人的哭喊。透过猫眼，她看见邻居林阿姨瘫坐在走廊，额角的鲜血滴在褪色的花睡衣上。林叔叔醉醺醺的身影在门内晃动，酒瓶砸在墙上的闷响吓得小柏倒退两步。“别多管闲事。“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，一把将她从门边拉开，“林姐是为了孩子才忍着的。女人都这样......“小柏望着母亲蠕动的嘴唇，大学时心理学课本上的字句突然浮现在脑海：“习得性无助“。月光从厨房窗户斜斜地照进来，在地砖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界线。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，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：如果继续做那个永远说“好“的女孩，林阿姨的今天就会是她的明天。第二天清晨，小柏在楼道里遇见正在打扫玻璃碎片的林阿姨。对方浮肿的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，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：“吓着你了吧？他平时不这样的......““阿姨，“小柏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可怕，“需要我帮您报警吗？“
林阿姨的扫把“啪“地掉在地上。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，她像接到指令般匆匆转身，只留下一句颤抖的“不用“。小柏弯腰捡起扫把，发现手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小花——可能是林家孩子的涂鸦。电梯镜面映出她紧握扫把的身影，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讨好别人的女孩重叠又分离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是张伟发来的短信：“听说你当老师了？最近好吗？“阳光突然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，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小柏按下删除键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