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周雯巷子里,在那座浆洗大院的旁边,果然有个小院子,和江婷说的一样,那棵枇杷树确实亭亭如盖,树下有个正在缝补衣服的老人。
念念蹲在老人面前,有说有笑的吃着零食,忆柯站在墙根前的阴影里,被浓重的病气笼罩着。
某些时候,她看着真的不像是一个人,像是从幽界爬出来的阴湿鬼,披着艳丽的皮囊,谁也不知道那张皮下的灵魂在打着什么算盘。
忆柯一扭头,果然看见来这边探查的执渊。
这是他们第二次“偶遇”了。
执渊的目光落在院子里,把“你怎么在这”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,以免问出来人家觉得他没有智商。
所以便让忆柯抢了先,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执渊,轻声问:“怎么来这里了?”
她声音很好听,带着不自知的蛊惑,勾得人心痒。
“探查。”
执渊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。
忆柯点点头,也没有问他要探查什么,转头看向树下的老人,眼神中是丝丝缕缕的柔和。
执渊也没有时间站这看尊老爱幼的美好景象,他在这附近转了一圈,江影失踪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,凭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出些什么来,只是他没走几步,就皱起了眉。
这巷子怎么阴风阵阵的?
撇去忆柯身上强劲淳厚的阴气不谈,这里还有另外几股别的气,执渊阖上眼,仔细分辨着,闻到了股潮湿憋闷的味道,像是从阴魂身上散发出来的,弱极了,以执渊那么多年的经验来看,那鬼不是被镇压就是被某种力量强拉回来了。
还有另外一股味道,清晰得多,也难闻得紧,那是……冤死鬼身上的怨气。
执渊皱起眉,作为多年的摆渡人,很多时候靠的不是证据,而是直觉,这股怨气……和那天坟山上的厉鬼,出自同一处!
他顺着这股味道快步走,最终停在一家酒馆前。
酒馆不算热闹,但人也不少了,方才进巷子时,童纠的罗盘就指向这里面,煌筌气候多变,昨儿晴了一天,今天又阴起来了。
轩辕头一次感受到自己作为“鬼”的特殊性,他毫无阻力的穿插在人群中,还在人家掌柜面前晃了晃,使劲摆了摆手,歪着头问:“看得见我么?”
他再次摆了摆手,凑过去:“我,在这里,能看得见么?”
他见那掌柜毫无反应,开心极了,又转身跳过一张桌子,来到小厮面前,重复了刚才的动作,满脸好奇的问着,那小厮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,轩辕顿时乐了,在酒馆附近进进出出的,玩得不亦乐乎。
……虽然童纠并不知道这傻小子到底在乐些什么。
作为实实在在的人,童纠可就没有轩辕那么自由了,为了不引人注意,他只能点了几个小菜,坐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研究着指针。
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皱成一团。
执渊拿着伞,站在门口,目光幽幽,直接略过看起来就脑子不太好的轩辕,望着童纠。
良久后,童纠终于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视线,他抬头望回去,矮小的身体打了个寒颤。
他和执渊对视半响,也没有明白这位祖宗是什么意思,轩辕看看他,又看看师父,歪着头,露出个询问的表情。
执渊微微垂眸,手关节无奈的揉着眉心。
这种人多热闹的地方,是他一个亡魂最害怕来的地方,更何况他本人还有夸张的洁癖,一张脸拉得老长,恨不得现在就开一道门回临江仙去。
酒馆那种地方,他说什么都不会踏进去。
于是只能瞪着这一老一小,用口型吐出两个字:“出来!”
这次童纠懂了,赶紧收拾收拾,几乎不过两三息的时间,就“滚”到了祖宗面前。
执渊居高临下,淡声说:“这里有问题。”
童纠忍不住抬起头,眼睛里写着几个大字:祖宗我知道啊。
执渊没有理会他的目光,接着说:“怨气是从墙缝中溢出来的,这家酒馆肯定有密室或者密道,你捏个隐身符,四处看一下。”
他抬起尊贵的手,虚虚的指了个方向,说:“那边最可疑。”
童纠点头哈腰:“好嘞!”
执渊想了想,又说:“还有……”
童纠正竖起耳朵听着,还没有听这祖宗说出些什么东西,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。
他们站在小酒馆的门口,前方是人群涌动的街巷,周雯巷以早市闻名,多卖些新鲜的蔬菜瓜果,自家种的,货不多,一上午就能卖完,现在是清晨太阳刚出的时候,尽管因为天气原因光线不是很足,但没有下雨就不影响他们摆摊。
一眼望去,来买菜的不少。
但就在街巷的最前方,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,随后一大群人连跑带爬的退出巷子,和后面的百姓们挤作一块,瞬时破口大骂的,看见那东西惊吓交加的,在地上翻爬打滚的,撞翻了菜摊子,压碎了鲜鸡蛋,地上鸡飞狗跳,泥泞不堪。
窄窄的巷子顿时乱作一团。
执渊脚尖一转,挪到了一边。
官兵急忙赶到,但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。
“救命——救命——是是是——”
“鬼啊,大白天的撞鬼了呀——”
“啊啊啊啊啊啊!”
大片大片的百姓急奔出巷子,执渊脸色沉沉,不少人被踩踏受伤,热腾腾的血液飞在半空中,混着鸡蛋液和西瓜皮,顿时又引起了新一轮的恐慌。
看他们那奔命的速度,便是不信鬼的都要思量三分了。
执渊蹙起眉,逆着人群方向扫过去。
所谓的“鬼”,其实就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,像个球一样飘在半空中,对下面的尖叫厉喊浑然不觉,滚滚向前去。
那确实是阴邪之物,不过对于江婷或者是执渊来讲,那都算不上完整的“鬼”,它太弱了,聚成人形都困难,在他们这行中不常见,叫做“阴灵”。
瘦削的手腕上,细如丝应声而动,甚至不用执渊出手,那钩子就立刻缠绕上阴灵,阴灵被勾得一愣,圆圆的身躯迟疑着顿了顿,就在这间隙里,细如丝三两下把它五花大绑。
阴灵:“???”
……就不能温柔点么?
你这叫趁人之危你知道吗?哦不,是趁鬼之危。
下面的人群看着这一幕,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,百姓们都忘记了逃跑,偶尔一两个嘴巴大张着,能塞下一个拳头。
童纠冷汗都下来了,连忙捏了个障眼的符咒,把那些官兵和百姓屏蔽在外面,他们眨了眨眼睛,只能看见层云遮蔽的天空,刚才把他们吓得要死,三观颠倒的异象似乎只是错觉。
毕竟是踩伤了人,那极致的震撼消失后,官兵抓住机会,极力疏散着人群,忙着去救治受害者。
巷子里挤着的人太多了,细如丝虽然绑了那阴灵,但执渊被挡在人群这边,阳气形成了一道自然的屏障,他过不去,也暂时操控不了细如丝。
就在这时,巷子深处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少女,她眼睛是瞎的,瞳孔处是灰霭的雾色,没有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,她看不见,但是能感受到,也不顾细如丝莹莹光彩发出的警告,近乎疯狂的扑过去,紧紧抱着那团阴灵。
阴灵在接触到她的身体的一瞬间,整个球都疯起来了,它扭动着,不遗余力想要挣脱少女的怀抱。
她后面紧跟而来是一个酒醉的大汉,揪着少女乱糟糟的头发就是唾沫横飞的谩骂:“你个天杀的小妮子,叫你不要捣鼓这些东西,你偏不信,现在招来这些个邪祟,老子看你怎么收场!”
那少女只是一个劲的哭着,咿咿呀呀的说什么也听不清,怀里还紧紧抱着阴灵不肯放手。
细如丝和它的主人一样,并不习惯别人的接触,在少女的怀抱下别扭极了,谁知它只是忍不住动了动,便给了那阴灵逃脱的机会,“嗖”一下就冲出了那少女的禁锢,不管不顾的四处横飞。
它横冲直撞着,周雯巷住着的都是些穷苦人家,房子建得并不牢固,它这么一撞,墙上的粉就簌簌往下掉,混合着缺了角的砖瓦。
现下大部分百姓都撤出巷子了,执渊睨着那阴灵冷哼一声,斯斯文文的戴起皮质手套,踩着屋檐上去,一只手伸进那阴灵周身的黑色雾气中,半空中的扫堂腿把要砸到人的砖瓦击掉空地上,他脚尖勾着歪歪斜斜的屋檐,形如鬼魅,只是微微借了点力,就稳稳的落在了地上。
蓝色的衣袍在带起的风中飞舞着,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臂弯,露出小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,执渊生得白,青筋在皮肉下清晰可见,用力的时候还会绷直凸起来,显得简单而又精悍。
细如丝很有眼力见,自知做错了事,像蛇一般缓缓收回来,缩着“头”,乖乖缠绕在执渊的手腕上。
黑球被执渊紧紧固定住,它浑身颤抖着,发出“嗷嗷”的古怪叫声,姑且算作是它无谓的挣扎,它挪动了许久,最终只是艰难的“抬起头”,可怜巴巴的,希望那人铁闸似的手能放松些。
却只能“看到”执渊冰雕雪刻出来的眉眼,任它用尽十八般武力,篡着它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。
阴灵:“……”
它忽然觉得方才把它五花大绑的细如丝好温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