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阳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,在厂房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。沈星晚正蹲在地上,数着刚裁好的卡其布面料,手指划过布料粗糙的纹理,心里盘算着进度——五十件衬衫已经完成了大半,按这速度,年前肯定能按时交货给供销社。
“星晚姐,你看我这喇叭裤的裤型怎么样?”小花举着条深蓝色的裤子跑过来,裤腿被她用别针别出夸张的弧度,像两只张开的翅膀。她的鼻尖上沾着点粉笔灰,那是画裁剪线时蹭的,眼睛亮晶晶的,带着点小得意。
沈星晚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线头:“裤脚再收半寸,不然走路碍事。”她接过裤子,指尖拂过裤缝,那里的针脚比上次工整多了——这丫头跟着王师傅学了半个月,进步快得让人惊讶。
厂房里的缝纫机“咔嗒咔嗒”响得正欢,刘寡妇在给的确良衬衫锁边,锁边机的线迹像条整齐的蜈蚣;小玲则趴在裁剪台上,用王师傅的竹尺量着尺寸,嘴里念念有词地记着数据;王师傅坐在靠窗的小马扎上,手里拿着件半成品的男式衬衫,正用顶针顶着针尾,往厚实的布料里扎。
“照这进度,后天就能收尾。”王师傅把顶针从手指上退下来,银质的圈儿在阳光下泛着光,“到时候让战锋骑车送过去,正好赶上供销社年前最后一波上货。”
沈星晚刚要接话,厂房的铁门突然“哐当”一声被推开,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,吹得挂在竹竿上的衬衫簌簌作响。陆战锋先进来,军绿色的棉袄上落着层白霜,他跺了跺脚上的泥,脸色有些凝重:“星晚,李主任来了。”
沈星晚心里咯噔一下,手里的布料差点掉在地上。李主任昨天刚来看过进度,今天怎么又来了?她赶紧擦了擦手,迎上去时,看见李主任正站在门口,眉头拧成了个疙瘩,手里捏着件宝蓝色的的确良衬衫——正是她们第一批样衣里的那件。
“李主任,您咋来了?”沈星晚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,眼角的余光瞥见李主任手里的衬衫,领口的滚边被捏得有些变形。
李主任没回答,径直走到裁剪台前,把衬衫往台上一摔,布料摩擦的声音里带着股火气:“沈星晚,这衬衫不能这么做了。”
沈星晚愣住了,手里的布料滑落在地:“为啥呀?您上次不是说这版型挺好的吗?”她捡起衬衫,仔细翻看,没发现任何问题——针脚整齐,领型周正,跟样衣一模一样。
“不是你们做得不好,”李主任叹了口气,从公文包里掏出张报纸,往台上一铺,“你们看这个。”
报纸上印着张彩色的广告,上面是个穿着时髦的姑娘,身上的衬衫袖子宽大得像蝙蝠的翅膀,领口开得很低,露出里面的毛衣领子。旁边印着行黑体字:“新年新款式,蝙蝠衫引领潮流!”
“这是昨天县城百货大楼刚到的新款式,”李主任的手指点着报纸上的蝙蝠衫,“我早上刚去看过,卖得火得很。咱们订的这批衬衫要是按老样子交货,肯定没人要。”
厂房里瞬间安静下来,缝纫机的“咔嗒”声不知何时停了。刘寡妇手里的锁边机线轴还在转,却忘了踩踏板;小玲的竹尺掉在地上,发出“啪”的轻响;小花张着嘴,手里的喇叭裤滑到地上,别针崩开,裤腿恢复了原形。
“可……可我们都快做完了啊。”刘寡妇的声音有点发颤,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半成品,“光裁好的面料就够做三十件了,这要是改款式……”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,但大家都明白——这意味着之前的功夫全白费了。
沈星晚的手指紧紧攥着报纸,指节泛白,报纸的边缘被她捏出了褶皱。她看着报纸上的蝙蝠衫,那夸张的袖子和低领口,跟她们现在做的衬衫简直是两个极端。“李主任,这改动也太大了,”她的声音带着恳求,“离交货就剩三天了,我们来不及改啊。”
“来不及也得改!”李主任的语气斩钉截铁,“我跟上面打了保票,说这批货肯定能卖爆。要是按老样子送过去,卖不动事小,我这主任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难说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软了些,“沈星晚,我知道这让你们为难,但这次算我求你们了。改款的工钱我给你们加两成,面料不够我让供销社给你们调。”
王师傅放下手里的活计,拿起报纸仔细端详。她的手指在蝙蝠衫的袖子上比划着,眉头越皱越紧:“这袖子看着简单,其实讲究得很。太宽了显臃肿,太窄了又不像样,而且得重新算袖窿的弧度,不然穿上胳膊抬不起来。”
“还有这领口,”沈星晚指着报纸上的低领,“咱们原来的是元宝领,这改成一字领,得重新打版,连裁剪图都得重画。”她的心沉得像块铅,三天时间,别说改款式,就算是做现成的,都够呛能完成。
“我不管你们怎么弄,”李主任看了看表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“后天上午,我要看到改款后的成品。要是做不出来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——这单黄了,以后也别想再有合作。
李主任走后,厂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。小花蹲在地上,捡起掉在地上的喇叭裤,眼圈红红的:“咱们这几天的功夫,难道就白瞎了?”
刘寡妇的嘴唇哆嗦着,手里的锁边机线突然断了,线头弹到她脸上,她却没反应:“这可咋办啊?我还等着拿工钱给娃买新棉袄呢……”
小玲把脸埋在王师傅的胳膊上,肩膀一抽一抽的,不敢哭出声。
沈星晚看着堆在墙角的半成品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得发疼。她深吸一口气,走到裁剪台前,拿起那把王师傅用了三十年的竹尺,“啪”地一声拍在台面上:“哭解决不了问题。李主任把话说到这份上,改是必须改了。”
王师傅抬起头,眼里闪过一丝赞许:“星晚说得对。这蝙蝠衫看着邪乎,其实原理不难。袖子的弧度按袖窿的尺寸放三倍,领口往下挖两寸,再收点腰……”她拿起粉笔,在废报纸上画了个大概的轮廓,“我年轻时在厂里做过类似的款式,能想起来个大概。”
“真的能行吗?”刘寡妇抬起头,眼里还含着泪,“就三天时间……”
“能行。”陆战锋的声音突然响起,他不知何时抱了捆柴火进来,正往煤炉里添,“我下午去供销社拉新面料,再去武装部借两台缝纫机,咱们连夜赶工。”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,火光“腾”地一下窜起来,映得他的脸格外亮,“我再叫几个战友来帮忙裁布,人多力量大。”
沈星晚看着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,心里的慌乱忽然定了下来。她走到王师傅身边,拿起粉笔:“王师傅,您说尺寸,我来画版。”
“我也留下!”小花抹了把眼泪,把喇叭裤往旁边一扔,“我跟王师傅学做袖子!”
“我锁边快,我来锁边!”刘寡妇也站起身,拍了拍围裙上的线头。
小玲从王师傅身后探出头,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可以熨衣服,再晚都能熬。”
王师傅看着这群干劲十足的姑娘,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,她把竹尺往沈星晚手里一塞:“开工!先画三个码的版,男式女式各一个,做出来看看效果。”
陆战锋没多说,转身就往外走:“我去拉面料,顺便买点馒头和咸菜,晚上得垫垫肚子。”他的军绿色棉袄刚出门,就被寒风掀起了衣角。
接下来的三天,厂房里的灯就没灭过。沈星晚和王师傅守在裁剪台前,眼睛熬得通红,手里的粉笔换了一根又一根;陆战锋和他的战友们负责裁布,军绿色的身影在灯光下忙碌,裁布刀划过布料的声音“唰唰”作响;小花和刘寡妇则轮流踩缝纫机,蝙蝠衫的袖子难做得很,光是调试针脚就废了好几块布;小玲守在熨烫台前,蒸汽把她的脸熏得通红,却连打盹的功夫都没有。
第二天半夜,沈星晚正弯腰画着裁剪线,突然觉得一阵头晕,手里的粉笔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陆战锋眼疾手快地扶住她,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袄传过来,烫得她一个激灵。
“歇会儿吧,”他的声音带着沙哑,眼里布满了红血丝,“你都两天没合眼了。”
“没事,”沈星晚挣开他的手,捡起粉笔,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,“就差最后几个码了,画完再歇。”
“听话。”陆战锋把她往旁边的小马扎上按,语气不容置疑,“我去给你热个馒头,吃完再画。”他转身往煤炉边走去,军绿色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宽厚。
王师傅放下手里的顶针,叹了口气:“这孩子,跟年轻时的我一个倔脾气。”她捡起沈星晚掉在地上的粉笔,“我来吧,你去歇歇。”
沈星晚没再坚持,看着陆战锋蹲在煤炉边,用火钳夹着馒头在火上烤,火光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。她忽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,他也是这样,沉默寡言,却总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,像座可靠的山。
“星晚姐,你看这袖子成吗?”小花举着件做好的蝙蝠衫跑过来,宽大的袖子在她手里晃悠,像两只扑棱的蝴蝶。她的眼睛熬得通红,却亮得惊人。
沈星晚接过衬衫,往身上一穿,抬手试了试——果然比原来的款式舒服多了,胳膊活动自如,领口也不卡脖子。“王师傅,您看!”她惊喜地喊道。
王师傅走过来,拉着衣角仔细看了看:“袖窿再收三分,更贴体。”她的手指在布料上捏了捏,“不错,比我年轻时做得还好。”
就在这时,厂房的门被推开条缝,探进来个脑袋,是供销社的会计老张:“李主任让我来看看进度,说是……要是实在赶不出来,就……”
“能赶出来!”沈星晚赶紧打断他,把身上的蝙蝠衫往他面前一拽,“您看,样品都做出来了,保证按时交货!”
老张推了推眼镜,仔细打量着衬衫,又翻到后面看了看针脚,眼里的怀疑渐渐变成了惊讶:“这……这改得真不错,比报纸上的还好看。”他临走时,又回头叮嘱了句,“李主任说了,要是这次能成,开春给你们加订单!”
“您放心!”沈星晚拍着胸脯保证,看着老张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,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。
第三天傍晚,最后一件蝙蝠衫的纽扣被钉好。沈星晚把五十件衬衫和裤子一件件叠好,放进陆战锋借来的板车里,每件都用防潮的油纸包着,再盖上块厚厚的帆布。
“能行吗?”小花揉着发酸的肩膀,看着堆得像小山似的板车,眼里带着点不确定。
“肯定行。”陆战锋把绳子在板车上绕了两圈,打了个结实的死结,“我现在就送去供销社,让他们验货。”
沈星晚把军大衣往他身上披:“路上小心,雪下大了。”她的指尖碰到他冻得冰凉的耳朵,像触到了块冰,赶紧缩了回来。
陆战锋笑了笑,露出两排整齐的牙:“等我好消息。”他拉起板车,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,军绿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暮色里。
厂房里的人都没走,围坐在煤炉边,谁也没说话,只有炉火“噼啪”地响着。小花靠在刘寡妇肩上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;小玲攥着王师傅的手,手心全是汗;刘寡妇则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,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过得快点。
沈星晚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,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,雪花打在玻璃上,很快积成了层白霜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,还有陆战锋的笑声。沈星晚的心猛地一跳,推开门就冲了出去。
陆战锋站在雪地里,军绿色的棉袄上落满了雪花,像个雪人。他看到沈星晚,咧开嘴一笑,露出两排白牙:“成了!李主任说咱们改的款式比百货大楼的还好,还说……”
“还说啥?”沈星晚追上去,积雪没到了脚踝,冰凉的雪水渗进棉鞋,她却没觉得冷。
“还说明年让咱们做他们的独家供应商!”陆战锋的声音响亮得能穿透风雪,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往沈星晚手里一塞,“李主任给的奖金,让我给大家买糖吃。”
油纸包里的水果糖硌在手心,硬邦邦的,却烫得沈星晚心里发颤。她抬头时,正好撞进陆战锋的眼睛里,那里的笑意像炉火一样,把漫天风雪都映得暖了。
回到厂房,大家听到消息,都欢呼起来。小花抱着刘寡妇又蹦又跳,眼泪混着喜悦掉下来;小玲把水果糖分给每个人,自己却舍不得吃,攥在手心;王师傅看着这群年轻的姑娘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“好,好”。
沈星晚剥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,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,混着点冰凉的雪味。她看着陆战锋正在给煤炉添煤,军绿色的棉袄后背湿了一大片,那是拉板车时汗浸湿的。
“陆大哥,”她走过去,递给他颗糖,“你也吃。”
陆战锋接过糖,却没剥开,而是放进了口袋:“留着给你吃。”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,像触电似的缩了缩,耳根在灯光下悄悄地红了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,厂房里的炉火却烧得正旺,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。沈星晚看着眼前这群疲惫却兴奋的伙伴,心里忽然觉得,这场突如其来的订单危机,虽然让大家吃了不少苦,却像块试金石,让她们的心贴得更紧了。
王师傅把竹尺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,嘴里说:“以后啊,咱们也得跟上潮流,多琢磨新款式。”
“对!”小花举着手里的糖纸,眼睛亮晶晶的,“等开春,咱们做连衣裙!”
“还要做喇叭裤!”刘寡妇也跟着说,脸上的愁云早就散了。
沈星晚看着她们叽叽喳喳的样子,又看了看角落里默默添煤的陆战锋,嘴角忍不住往上扬。她知道,这次的危机不仅没打垮她们,反而让她们更有底气了。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困难,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
炉火“噼啪”地响着,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地上紧紧依偎在一起。沈星晚剥开第二颗水果糖,这次,她悄悄放进了陆战锋的嘴里。看着他瞪圆的眼睛,她忍不住笑出了声,甜丝丝的味道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,像这个冬天里最暖的光。